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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6章 二五:高堂不做壁(之淒惶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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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鳴杖責之後,下身鮮血淋漓的送回了韓國公府,秦老夫人瞧著兒子俯臥在榻上鮮血淋漓的摸樣,心疼的眼淚都掉下來,“快些拿藥過來給國公敷上。”忍不住對皇帝生了怨懟之心,“大郎再有不對的地方,到底是長輩,當眾罰的這麽厲害,何至於此!”

“母親,”顧鳴面色一片蒼白,額頭冒著冷汗,勉強笑道,“您別為兒子傷心,我負了丹陽,如今吃這麽一趟苦,也算是心中稍安了!”

秦老夫人聞言大為不滿,忍不住生出念頭,:既是如今這般感念丹陽,當初公主在世的時候,又為何不稍稍對之和顏一些?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,忍住了,和藹容色道,“大郎,便是公主在天有靈,也不會盼著你這般難過的。你如今在房中好好養傷,旁的事情以後再說吧!”

楊柳莊白幔淒清,一身孝服的阿顧倚在廂屋窗畔,天光之下,側影蒼薄的如同一個紙人。朱姑姑悄步走過來,在阿顧面前稟道,“縣主,府中一應物資已經清點完畢,宗長史等人收拾東西,打算返回宗人寺,臨行之前,想要來給公主磕一個頭。”

大周素禮,公主生前居公主府,死後財帛歸所出子女,一應府邸、食邑皆收回中府。

阿顧點了點頭,道,“辛苦他們了!”

“其實,”朱姑姑忍不住道,“聖人這般看重於你,便是將公主府繼續上明言說了這府邸是給你留著的。您沒了母親,孤苦伶仃,可怎生過日子呢?”

“自來沒有規矩,不成方圓。”阿顧卻沒有接受,輕輕搖了搖頭,道,“我如今只是一個縣主。按大周禮制,宗室女只有爵在郡主以上方能獨自開府。我手中又不是沒有銀子,什麽地方另買一座宅子不能居住?聖人若恩從中出,倒也不是不可,只是瞧著倒像是厚賞唯恩,損了聖人的盛名!”

七月天空酷暑,阿顧望著莊子上的晴空,嘆了口氣,“母親愛女,則為之計深遠。我之前尚不明白,阿娘為何要買下楊柳莊,病重之後不肯留在長安休養,硬要撐著病體趕路到這楊柳莊來。到了如今方明白了。公主府邸在公主逝世後需交還中府。若如今咱們還在長安,這個時候怕也是得收拾行李從府中搬出來的。到時我時逢喪母之痛,又要離開素日裏熟悉慣了的家園,心中惶恐怕是如何了得?所以阿娘特意選了楊柳莊這個莊子。這莊子離著官道極近,采買物資方便,又靠近天水軍駐處,離天水軍不過兩三裏路,有天水軍拱衛在側,便是流民也是不敢惹的,竟是個能夠長住的地方。她自覺病重後,便執意遷到楊柳莊上。到如今她去了,我便以守孝的名義留在楊柳莊上住著,自然不顯痕跡,倒是免了那重驚惶擾心的折騰!”

公主這一番深意,朱姑姑原也是不大了解的,得阿顧這麽一說方恍然明白過來,憶及公主對阿顧百般慈愛之心,病重之際還這般為阿顧打算,不肯其有一絲半點為難之處。不由落下淚來,“公主慈心柔質,縣主娘子能夠體會,她想必在九泉下也含笑能安。”

“宜春縣主,”披甲兵衛入內稟報,“原韓國公顧鳴如今在莊外求見。”

“他?”阿顧詫然,“他在大理寺受了杖刑,如今不是該在家中養傷麽?怎麽會來這兒?”

“顧大郎瞧著確然有傷在身,”那名年輕的士兵稟道,“他畢竟是縣主的生身父親,校尉不敢擅攔,命小的前來詢問縣主一聲,可要讓他進來?”

阿顧靜默片刻,終於忍不住心中好奇之意,吩咐道,“引他去水亭,我待會兒就過去!”

顧鳴立在莊中素亭之中,瞧著阿顧自屋中款款而來,輪輿羸弱,雪白的孝服厚重,越發顯的臉像巴掌一樣白,伶仃可憐。柔聲喚道,“阿顧。”

“阿爺。”阿顧頷首,“這個時辰,您怎麽到楊柳莊來了?”

“我是來接你回家的。”顧鳴道,“你阿娘走了,我是你嫡親阿爺,自然要將你接回家教養。”他頓了頓,艱澀道,“我日後一定疼你,愛你。”

國公府中,秦老夫人鐵青著臉急急走入主院顧鳴屋子,瞧著屋中空蕩蕩的,拄著拐杖惱怒,“蘇氏,你是怎麽伺候的?大郎如今尚傷重,怎麽可以讓他出門?”

“老夫人息怒,”蘇妍神色慌張,跪在地上苦訴道,“國公牽掛女兒三娘,執意要前往探望,妾身不過是一介侍妾,如何攔的住?”

秦老夫人斥道,“胡鬧!”面上作色,心中生出一絲希望光芒:丹陽公主過世後,阿顧這個宜春縣主就無人照顧,顧家是她的父家,自然有責任將他接回教養。若是阿顧回了顧家,聖人便是瞧在這個表妹的份上,也不會慢待顧家,如此一來,除了國公的爵位一時沒法子要回來外,其餘的困境竟都不戰而解了。“總算他還有一點點為人父的慈心!”她哼道,“阿顧失了母親,孤苦伶仃,能夠將她接回家來,咱們一家人團聚,再好不過了!”

楊柳莊天光清朗,池水反耀出萬丈金光。阿顧擡頭探究的瞧著顧鳴。顧鳴這些年雖行為不著四六,但本質並不善偽勢,今日這般模樣,倒似乎真的懷了幾分對自己的憐惜在其中。點下頭去笑道,“多謝阿爺心中惦記著女兒,不過不必了。”轉頭望著楊柳莊,“這楊柳莊挺好的,我就在這兒住著,給阿娘靜心守孝。”

“你別胡鬧,”顧鳴忍著脾氣道,“這莊子不過是個消遣所在,怎能長久住人?你還是個孩子,沒有長輩護持,如何能獨自一人在外頭過日子?”他忍了一口氣,別過頭去,別扭道,“為父知道從前待你嚴苛了些,今兒給你做個保證,日後一定拿你和阿瑜同等相待,你不必介意從前,過了你阿娘七七之日,就跟為父回去吧!”

“免了!”阿顧淡淡道,“聽聞聖人褫奪阿爺國公爵位,禦令收回靖善坊府邸。阿爺還是先操心找個房子安頓下來,再想其他有的沒的吧!”

顧鳴臉色登時丕變。

“顧家這些年吵吵嚷嚷的,”阿顧道,“早就沒有了阿娘存在的痕跡,我去那兒做什麽?”轉頭望著楊柳莊,“這兒是我和阿娘共同布置的,我在這兒待著,就好像,阿娘還陪在自己身邊一樣!且,”頓了頓,瞧了顧鳴一眼,似笑非笑,“我素來敬重阿娘,是個脾氣大的,若是分隔兩地,眼不見為凈,倒可以當做沒有發生,若是同處一個屋檐下,瞧著有半分對我阿娘不敬的地方,可是忍不住,定要教訓一番的!”忽的冷笑一聲,“阿爺,不如我們打個賭呀!現在就派人回國公府,瞧瞧府中眾人可有給我阿娘認真守孝的樣子,若是蘇姨娘、大姐和三弟誠心恭謹為阿娘守孝,有個八九分模樣,我便二話不說隨你回家去,此後再也不會回楊柳莊;但若是相反,”瞧著顧鳴,面色玩味,“若是府中根本沒個守孝的模樣,阿爺就放棄接我回去的念頭,放我留在楊柳莊靜靜為阿娘守了這個孝期,好不好?”

顧鳴聽聞阿顧話語登時感覺到狼狽非常,蘇妍乃是妾室,顧嘉辰、顧嘉禮身為庶子庶女,倫理都當給丹陽公主守重孝。但顧鳴自家人知自家事,蘇氏母女待公主只有表面恭敬,如今尚在公主熱孝當頭,她們面子上做的還算到位,但私下裏根本不曾將守孝當做一回事。自己昨兒還聽聞顧嘉辰抱怨口脂用完了,讓嫣紅去蝶戀花再買一盒回來。……此時根本不用派人去看,就知道碧蘭閣中根本不能見人。

阿顧瞧著顧鳴尷尬神色,冷哼一聲,“阿爺,怎麽樣?”催逼道,“若是你現在不答應,過後這個提議可不算數嘍!畢竟,若是你回去後知會那兩個,重新收拾一番,這個賭可就沒有意義了!”

“留娘,別胡鬧,”顧鳴掩飾了眉宇之間的尷尬之色,揚聲斥責道,“你出了孝期,就到該議婚的年紀了,你獨自一人待在這莊子上,誰來管你的婚事?”

“這一點就不勞阿爺費心了!”阿顧悠悠道,“阿娘早就為我考慮過了,臨終前也將我的婚事托給了聖人,阿顧婚配之事,就不勞國公費心了!”

顧鳴聞言登時大怒,“呵,我的女兒,婚事居然我不能做主,嘿,皇家未免欺人太甚!”

阿顧道,“至少皇家之人皆是真心疼我,從小到大,阿爺又曾為留兒做了什麽呢?”

顧鳴被阿顧這般傷了顏面,忍了又忍,終究忍不住冷笑道,“留娘,你也不要想著聖人是你嫡親表兄,日後就會一直撐著你。不過是表兄,又不是什麽親近關系。你阿娘若在的時候還好些,如今她已經不在了,他日後還能記得你多久?莫要到最後,他將你給賣了,你還得跪下給他謝恩哩!”

“也許阿爺說的是對的吧,”阿顧垂眸悠悠道,“不過至少,”擡起眼眸,一雙黑白分明的琉璃眸靜謐如夜,“到現在為止,聖人還從未虧待過我。至於阿爺您,”頓了頓,“我卻是不敢再信了!”

顧鳴聞言面上火辣辣的疼,覺得自己的面皮被這個女兒剝下來,用一把剪刀剪的粉碎,惱羞成怒甩袖而去,怒沖沖留下一句話,“你既願意留在這莊子上就留著吧,便當是我今兒辦了一件多餘的事,日後便是有事,求到我這個阿爺頭上,我也不管了!”

阿顧瞧著顧鳴怒氣而去的背影,琉璃眸睜的大大的。碧桐看著阿顧清冷的模樣,小聲勸道,“縣主,你別難過了!”

“難過?”顧令月惘然道,

“不,我不難過。”兩行淚水茫然落下,“我曾經,很盼望得到阿爺的疼愛。但如今,阿娘不在了,我卻發現,對待阿爺,我所有的感覺已經寂靜了。這個世上沒有了阿娘,我還有什麽意義呢?”

顧鳴怒氣沖沖返回府中,傷口乍裂,疼痛不堪,回到國公府就倒在榻上。秦老夫人聽聞匆匆趕到,瞧著顧鳴面上神色,心中微微沈下,“沒有接到留娘麽?”

“別提那個孽女,”顧鳴勃然作色。“她在楊柳莊過的好好的,哪裏肯跟我回來?”

“她竟是不樂意麽?”老夫人失聲,面上難免露出失望神色,“她這麽小的孩子,如何能夠一個人留在外頭。這實在是?”

顧鳴冷笑,“她有聖人在後面撐著,如何不成?”直視老夫人,目光深沈,“那孩子如今已經深怨上顧家,阿娘若指著靠她度過這趟難關,怕是沒有指望了!”

“瞧你說的,”秦老夫人笑的極為勉強,“阿顧到底是我的嫡親孫女呢。我疼一疼她,你既然不準麽?”

榮和堂中,秦老夫人坐臥不寧。顧家二郎顧軒掀開簾子,從外頭進來,想著母親稟道,道,“府中奴婢大多已經遣散去了。兒子這兩天也在外面奔波,瞧中了兩套房子,若是母親沒有意見,便立刻買下來。”顧家從前有個國公府,兩房人尚在一起住著。如今既然爵位收回,便是再不得一起住了。眼見的便將分房而居。

秦老夫人勉強笑道,“好,二郎,你是個能幹的。這事情交到你手上,我是放心的。”

“母親,”顧軒頓了頓,有些困難的開口道,“母親,府中財帛本就不厚,若功臣田當真繳上去,怕是日後日子就難過了。日後咱們難免要過的儉省點了!”

秦老夫人道,“老身活了這麽大年歲,這點道理還是有的。”環視著屋子裏的一屏一座,目光含著憐惜不舍之色,“我只是有些舍不得。自你阿爺打仗掙下了國公爵,阿娘就住在這座府邸中,在這兒住了老幾十年,一直以為自己會在這兒老死,卻沒有想到,臨到老了,竟要被迫離開這個家園。”

顧軒跪在地上,慚然道,“母親,兒子不孝。”心中不免對躺在病榻上的大兄生了點怨懟之意。這位兄長他做弟弟的最明白不過,做了這麽多年國公,本質上還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。哪戶人家平白得了一個公主媳婦,不是好好的捧在手心?大兄憑著公主恩寵承襲了爵位,竟反而心中卻不過面子,惱起了公主。所以暗地裏將蘇妍捧在掌心,仿佛自己高寵了別的女人,就能讓公主折了尊貴似的。公主性純善,若當真能一直瞞著在鼓中,倒也相安無事。但當初延州的事情鬧出來,公主負氣而去,他也失了皇家恩寵,仿佛梗著脾氣似的,竟是越發將那對上不得臺面的母女高高寵著,始終不肯向公主低頭。仿佛這般梗著,自己不好受,丹陽公主也不會好受到哪裏去似的。一場脾氣鬧了這麽多年。若只是連累自己也就罷了,竟是連累老母在年老之時還要因著他的緣故而傷心仿徨。

諄諄承諾,“阿娘,你別擔心。這國公爵位,既從前是因著公主緣故承襲的,如今因著公主的緣故而摘去,也是因果輪回罷了!顧家失了這個爵位,可也算是摘了一頂帽子,以後可以輕松過日子。只要顧家子弟成器,何愁日後顧家不能覆興?日後只要有兒子一口飯吃,自然會供養母親。”

顧軒鏗鏘的話語激的秦老夫人一震,她素日重承爵的長子,將大多心力放在顧鳴身上,倒將這個小兒子忽略掉了。此時仿佛才第一次正眼瞧著這個兒子,“好,”她唇兒哆嗦,笑的慷慨,“母親能得你這麽一句話,心中也值了!”

她搖了搖頭,拒絕了顧軒的贍養提議,“你大兄是顧家長子,他遭此變故,正是人生最低谷的時候。我這個為娘的要是離開他,他更要受人非議了。我總要和他一塊兒支撐,將這個坎兒跨過去!”

碧蘭閣蔥綠帷幕在夏風中飄浮起來,國公府依舊煊煊赫赫,府中的下人卻已經彌漫了一股惶惶之意。聖人褫奪了韓國公爵位之事眾人多多少少知曉,這座國公府邸即將被收回。沒了國公爵位的顧家在長安也不過是一個普通平民百姓,養不起那麽多的下人,他們這些婆子丫頭又該何去何從。

蘇妍坐在閣中紗窗下露出一抹苦笑。當初楊柳莊來報信的時候,她並不是真的想耽擱什麽。只是心中忽然起了一點小嫉恨,想絆住顧鳴的手腳,讓顧鳴晚一些趕到楊柳莊去罷了。沒有想到公主去的那麽急,顧鳴又在外宿醉,竟至生生錯過最後一面。

她悠悠想起自己幼年時在父母家中的情景:那個時候的井水冰涼,她每日早晨起來,要為父母弟弟洗家中的所有衣裳。所以後來,她隨著一群人進府等候丹陽公主的挑選,瞧著國公府邸中的富貴場景,洗的發白的衣袖下雙手攢的緊緊的,一心想要在這座府邸中留下來。這些年她汲汲營營,做了這座府邸的主人,將當初金尊玉貴的公主都逼的退讓到一邊去,沒有想到,一朝命運翻轉,所有的富貴日子如同鏡花水月,一朝消散,心中充滿了悔恨,“若是早知道,我絕不會使那點小手腳,竟是將國公的爵位都折進去了。”

“阿娘省省吧!”顧嘉辰打起簾子,走進來,冷笑著道。

“聖人瞧不過咱們顧家,早就打算整治顧家,從前瞧在公主份上方手軟了些。如今公主過世,聖人遷怒,顧家總是要為聖人的怒火付出代價的,與你有何關系?”

自失去了當初幽州楊家婚事之後,她的年歲漸大,在長安聲名又極是不佳,婚事便成了老大難,如今失去最後一道國公愛女光環,嫁個好人家的希望也越發渺茫,性子也變的乖戾起來。

丹陽公主的去世,顧府失去了最後一道屏障,或多或少籠罩在一片悲郁色彩之中,她的眉宇間卻洋溢著奇異的歡欣之色。顧令月那個賤妮子這些年這般風光,便是靠了公主娘親,如今丹陽公主不在了,她也就從雲端中跌落下來,跌落泥中,總有一日會遭逢變故,比自己還要淒慘。“可惜了,”她舔了舔唇,遺憾嘆道,“阿爺竟是沒有將顧三那個妮子接回來,她失了母親,沒人關懷,若是落到我們手中,還不是我們說如何就如何?到時候咱們借著她,也可以再過些好日子。竟是她奸滑,滑溜的溜過去了!”

“阿瑜,”蘇妍驚懼斥道,“你胡說些什麽呢?家中如今再經不起折騰了,你就是有萬般不滿,也給我忍著,別再生什麽事端了!”

顧嘉辰聞言似充耳不聞,嫣詭一笑,“阿娘,如今家中淒淒惶惶,我有法子可以爭點喘息之機,便是日後爵位承續,也並非沒有法子爭上一爭,你覺得如何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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